抉择

济南热力集团有限公司  田梓诺
 

一

方如海站在A市某集团总部大楼前，抬头望着这座二十多层的玻璃幕墙建筑，阳光在玻璃上跳跃，刺得他眯起了眼睛。这是他实习的第一天，作为今年校招里的“关系户”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肩上的压力。

“小方，这边！”人事部的王姐在电梯口朝他招手。

方如海快步走过去，手心微微出汗。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和深蓝色西裤，这是母亲特意为他实习第一天准备的。父亲是A市国资委的处长，虽然没有直接管辖该集团，但在这个小城市里，官场上的关系网错综复杂，谁也不会不给方处长面子。

“陈部长已经在办公室等你了，”王姐一边按电梯一边说，“他可是我们公司的模范员工，连续三年被评为‘廉洁标兵’，你能跟着他学习真是运气好。”

方如海点点头，心里却有些忐忑。他听说过陈国伟的名字，四十出头就当上了人事部长，在公司里口碑极好，据说连董事长都对他另眼相看。
 

电梯停在15楼，王姐领着他穿过安静的走廊，停在一扇磨砂玻璃门前，轻轻敲了敲。

“请进。”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。

推开门，方如海看到一个身材中等、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正从文件堆中抬起头。陈国伟比想象中年轻，鬓角却已有些斑白，眼角有细密的皱纹，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稳可靠的气质。

“方如海是吧？欢迎加入集团。”陈国伟站起身，绕过办公桌伸出手，“你父亲身体还好吗？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市里的经济工作会议上。”

方如海握住那只温暖干燥的手，注意到陈国伟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相框，里面是他和一位温婉女子以及一个小女孩的合影，想必是他的家人。

“谢谢陈部长关心，我爸挺好的。”方如海谨慎地回答，不确定该透露多少关于父亲的信息。

陈国伟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，笑了笑：“别紧张，在我这里就当自己家。董事长特意交代要好好带你，我会尽力的。”

接下来的两周，方如海跟着陈国伟熟悉人事部的各项工作。陈国伟确实是个好老师，耐心细致，从不摆架子。他教方如海如何筛选简历、安排面试、处理员工关系，甚至连最基础的档案整理都亲自示范。

“人事工作最重要的是公平公正，”陈国伟常说，“我们掌握着别人职业生涯的生杀大权，一点私心都不能有。”

方如海渐渐放松下来，甚至开始喜欢上这位师傅。
 

每天中午，陈国伟都会带着饭盒去员工餐厅，从不接受部门同事的请客。有次方如海不小心看到饭盒里简单的青菜和米饭，不禁对这位部长更加敬佩。

然而，这种印象在第三周的一个下午被彻底打破了。
 

二

那天下午，陈国伟被临时叫去参加高层会议，走前交代方如海整理一批应聘者的资料。

“这些是下周面试人员的档案，你按应聘岗位分类好，然后锁进我右边最下面的抽屉。”陈国伟匆匆交代完就离开了。

方如海认真地开始工作，将几十份简历按部门分类。完成后，他蹲下身准备将文件放入陈国伟指定的抽屉，却发现抽屉上了锁。

“奇怪，陈部长明明说放这里的……”方如海自言自语，试着拉了拉抽屉把手。

就在这时，他注意到抽屉没有完全锁紧，露出一条缝隙。出于好奇，他轻轻一拉，抽屉竟然开了。

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叠文件，方如海正准备将手中的资料放进去，却瞥见文件下面露出一个黑色笔记本的边角。更让他惊讶的是，笔记本旁边赫然是几沓用橡皮筋捆好的百元大钞。

方如海的心跳骤然加速。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，办公室门关着，外面也没有脚步声。鬼使神差地，他轻轻拨开上面的文件，拿出那个黑色笔记本翻开。

第一页写着几个名字和数字：“张XX-5万-工程部副主管；李XX-3万-财务部会计；王XX-8万-市场部经理……”

方如海的手开始发抖。这不就是卖官鬻爵的记录吗？每个名字后面不仅标注了金额，还有具体的职位名称。他快速翻了几页，发现这样的记录至少有二十多条，时间跨度近两年。

“天啊……”方如海倒吸一口冷气，赶紧将笔记本放回原处，手忙脚乱地把新资料塞进去，关上抽屉。

他跌坐在椅子上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
那个每天带简单午饭、被评为“廉洁标兵”的陈部长，竟然在暗中收受贿赂，贩卖公司职位？
 

正当他出神时，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，陈国伟走了进来。

“小方，资料整理好了吗？”陈国伟一边脱外套一边问。

方如海猛地站起身，膝盖撞在桌沿上，疼得他龇牙咧嘴：“整、整理好了，陈部长。”

“你怎么了？脸色这么白？”陈国伟走近几步，关切地问。

“没、没什么，可能是有点低血糖。”方如海避开陈国伟的目光，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。

陈国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，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。方如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生怕陈国伟发现抽屉被翻动过。

但陈国伟只是坐下来，打开电脑开始工作：“今天没什么事了，你先回去吧。明天记得准时，我们要讨论下个月的招聘计划。”

“好的，陈部长再见。”方如海几乎是逃出了办公室。
 

三

接下来的几天，方如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中。他不断回想那个笔记本上的内容，每一笔交易都清清楚楚地记在那里。作为人事部长，陈国伟确实有能力安排这些职位，而且从记录来看，他已经做了很久，手法娴熟。

方如海想过举报，但随即又犹豫了。陈国伟是公司高层，又是董事长看重的人，自己一个实习生的话谁会相信？更何况，父亲虽然有些关系，但毕竟不是直接管辖这个领域，万一举报不成反遭报复怎么办？

更让方如海不安的是，他注意到陈国伟开始对他格外关注。以前陈国伟总是给他一定的自由空间，现在却几乎事事过问，还经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。

周五下午，部门同事都去参加工会活动了，办公室里只剩下方如海和陈国伟。

“小方，能帮我倒杯茶吗？”陈国伟突然开口。

方如海点点头，起身去茶水间。当他端着茶杯回来时，发现陈国伟站在窗边，背对着他。

“放桌上就行。”陈国伟说，声音有些不同。

方如海放下茶杯，正准备离开，陈国伟却转过身来：“小方，你这几天有心事？”

“没、没有啊。”方如海强作镇定。

陈国伟走近几步，声音压得很低：“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？”

方如海的心跳几乎停止，他感到一阵眩晕：“我不明白您的意思……”

“右边最下面的抽屉，”陈国伟直视着他的眼睛，“你打开过，对吧？”

方如海张了张嘴，却说不出话来。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
出乎意料的是，陈国伟突然笑了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别紧张，我不是在责怪你。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谈谈了。”

他走回办公桌，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黑色笔记本，翻开一页递给方如海：“看清楚，这是什么？”

方如海战战兢兢地接过笔记本，发现这一页记录的并不是贿赂信息，而是一份调查记录。

“这是……？”

“集团纪委的秘密调查，“陈国伟压低声音说，“我们怀疑有人事部门的员工收受贿赂，安排不合格人员进入公司。董事长让我暗中调查，所以才有这些记录。”

方如海瞪大眼睛，一时难以相信这个解释。

“那……那些钱呢？”

“证据啊，”陈国伟理所当然地说，“已经上交纪委了，怎么，你以为是我在受贿？”

说着，他露出受伤的表情。

方如海感到一阵羞愧：“对不起，陈部长，我不该怀疑您……”

“年轻人有警惕性是好事，”陈国伟和蔼地说，“不过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，连你父亲都不能说，明白吗？”

方如海连连点头，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。原来陈部长是在执行秘密任务，自己差点误会了好人。
 

然而，当晚回家后，方如海越想越不对劲。如果那真是调查记录，为什么会有具体的金额和职位？为什么陈国伟要把它和现金一起锁在抽屉里？更重要的是，为什么他之前从没提过这项调查？

第二天一早，方如海提前半小时到公司，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查看了陈国伟的电脑。作为实习生，他有所有办公室电脑的通用密码。在陈国伟的私人文件夹中，他发现了几份与笔记本上名字对应的特殊简历——这些人的资历明显不符合岗位要求，却被特别标注“优先考虑”。

方如海的心沉了下去。陈国伟在撒谎，他确实在受贿卖职位。
 

四

周一早晨，方如海鼓起勇气敲响了集团纪委书记的办公室门。

“请进。”

方如海推门而入，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严肃男子正从文件中抬起头。

“你是……？”

“方如海，人事部实习生。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您汇报，关于陈国伟部长。”

纪委书记眯起眼睛，示意他坐下：“说吧。”

方如海详细讲述了自己的发现，包括那个黑色笔记本和电脑里的异常简历。书记的脸色越来越凝重。

“你有证据吗？”

“我可以带您去看他电脑里的文件，但那个笔记本和现金在他抽屉里，我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……”

书记站起身：“跟我来。”
 

他们直接前往陈国伟的办公室。陈国伟正在接电话，看到纪委书记和方如海一起进来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
“陈国伟同志，请打开你右边最下面的抽屉。”书记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
陈国伟的手开始发抖：“书记，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……”

“打开它！”

在纪委书记的监督下，陈国伟颤抖着打开抽屉。黑色笔记本和几沓现金赫然在目。

“解释一下。”

陈国伟的嘴唇颤抖着，最终低下了头。
 

一个月后，集团通报了陈国伟严重违纪违法的处理决定。原来他利用人事部长的职权，两年间收受贿赂超过百万，为数十人违规安排工作。那个廉洁标兵的形象，不过是精心设计的伪装。

方如海站在公告栏前，心情复杂。他因为举报有功，被提前转为正式员工，但他知道，自己失去了一位曾经敬佩的导师。

“后悔吗？”父亲在晚饭时问他。

方如海摇摇头：“不后悔。如果连我们都不敢站出来，腐败只会越来越严重。”

父亲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你长大了。”
 

第二天上班，方如海经过空荡荡的人事部长办公室时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。那里已经换了新主人，但墙上“廉洁奉公”的标语依然醒目。他深吸一口气，走向自己的工位，决心在新的岗位上守住底线，哪怕未来将面临更多诱验，也要坚守原则。